关于七绝话题的三轮诗论

临窗听雨

　　言归正传，对比三首唐人宫怨诗，从中可以看出七绝的特有风调。白居易的这首后宫词，被多人嘲笑为筋骨毕露套路明显，说这样水准的七绝随便要写多少都立马可得。其实这首诗整体而言六七十分的评分是可以保证的，但问题就在第三句直露败味。“红颜未老恩先断”这个意思完全没必要直接写出来，而应该用词汇典故和章法结构的安排把这个意思烘托暗示出来。直写不如侧写，明写不如暗写，正写不如反写，所谓诗贵曲不贵直，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最佳。七绝尤其如此，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直写一句，即便不算章法结构的损失就等于直接去掉了四分之一的艺术魅力，那还了得？白居易的七绝向来就以平淡浅易著称，这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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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号称七绝圣手，与李太白并驾齐驱的王昌龄其春宫曲就别具匠心，曲折委婉，意在言外，通篇浑成。首句“昨夜风开露井桃”，就已经表明春暖花开，天气不冷了。第二句则是写（女主人公）深夜失眠孤独遥望，第三句是明用卫子夫的典故顺带扯出陈阿娇失宠的典故，第四句则是暗写皇帝的新欢得宠，天气明明不冷还赐锦袍，可见新欢受宠之深，又反衬出女主人公的失宠。一个春寒，既是对第一句的呼应和反写，又是女主人公自己的深切感受。明写春寒实是心寒，正因为自己心寒，情绪影响感觉，才会觉得春寒，由此可见作者心思之深刻细腻。全篇无一字写失宠，但失宠之意呼之欲出，全篇无一字写怨恨，但怨恨之意溢于言表。至于什么泪、红颜、斜倚这样人人都会用的大路货词汇，一概不用，更可见作者不同流俗卓尔不凡的艺术功力。当然这一首因为自然浑成而缺乏警句，因此很多人认为不如作者的另一首宫怨诗长信秋词其三成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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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认为，王昌龄长信秋词其三这首虽然历代称道，但名过其实，就自然浑成结构平衡而言不如春宫曲这首。实际上整体缺陷不小，一二句衔接不紧，第二句弄巧成拙。之所以不被人指出，完全是因为三四句构思奇巧对比强烈艺术效果极佳，以至于一二句的问题被掩盖。同时，第三句本身也不是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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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秋词其三第一句，其实起得平平，就是平明奉帚开金殿的意思，为了平仄韵脚倒装而未见佳处。第二句问题最大，团扇显然是在用班婕妤的《怨歌行》的典故。“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问题就是，班婕妤一手拿扫帚，一手拿团扇，一边扫地，一边跳舞，这是在舞台上表演杂技还是行为艺术啊？这前一二句还怎么衔接配合？第一句的扫帚落实在何处？第三句的寒鸦就是深秋乌鸦的意思，也只有深秋时节才会觉得昭阳日影可贵，要是夏天的太阳人人避之不及，就不会觉得昭阳日影可贵了。既然是深秋时节很冷了，还随身携带团扇那简直就是在搞笑。可见王昌龄为了使用班婕妤的相关典故，用力过猛百密一疏，光顾着摆艺术造型而违背了真实的生活场景。而且由于第二句的问题，导致了三四句的转结显得用力过猛过于突然，诗作整体不仅前轻后重而且前后意思还有些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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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问题都被三四句的万丈光芒掩盖了，但实际上第三句也有些小毛病。毛病就在不及两个字。所谓写诗，要表达的是诗作主体全部的直接的感触，这些感触往往是非理性的情绪、冲动和直觉，正是所谓的诗性。不及就显得作者忍不住跳了出来在玉颜和寒鸦色之间刻意进行比较和分析，显得理性过强而损害了诗性。按照真实的心理活动，女主人公（班婕妤）在寒冷的深秋时节看到昭阳殿飞过来的乌鸦会触景生情产生出种种复杂微妙的情感，羡慕嫉妒遗憾惭愧尽在其中。到底用什么样的词汇短语来精妙表达，确实是最高难度的语言艺术。用不及两个字不见得高明，而且不及跟第四句第一个字犹在语气的衔上接不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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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个人之见，不及可改为“但羡”，为什么玉颜（代指美女）竟然只羡慕乌鸦？就会自然引申出犹带昭阳日影来的回答，这样在语气上三四句就显得有问（自然引发的暗问）有答，语气连贯了。但羡两个字也符合真实的心理活动，不及则是一个理性化的比较判断，而且显然是作者的比较判断而非女主人公自己的比较判断，哪个美女会主动直接把自己的容颜跟乌鸦去对比呢？这也太刁钻古怪不合常情了。不及这个意思也可以有，那就是女主人公羡慕乌鸦之余自然产生的自怜自艾，觉得自己的境遇还不如一只乌鸦可以沐浴昭阳日影（象征皇帝的恩宠），但这一层引申的复合意思要读者去仔细体会出来而不是作者直接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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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诗人写宫怨诗就是在拟情代言，这个拟情要尽量拟到被拟对象的内心深处，而不能浮于表面，尤其是不能把笔下的人物当成作者的木偶和传声筒，让笔下的人物表达纯粹是作者的感触而非人物本身所应该具备的感触。另外，写诗还应该照顾真实的生活细节，越真实就越有说服力和感染力。第二句作最小改动可以改为“秋风落叶共徘徊”，这样跟第一句就衔接起来了。否则的话金殿开的意思到底是进金殿扫地？还是从金殿出来扫广场或院子？实际上应该是后一个意思，只有打扫广场或院子的时候才可能自然看到昭阳殿飞过来的乌鸦，然后产生种种感触。这样调整后的全诗的场景切换就流畅自然了，而且秋风落叶就跟寒鸦互相呼应坐实了深秋季节。全诗微调后如下（不作定论，仅供参考）：

　　奉帚平明金殿开，秋风落叶共徘徊。玉颜但羡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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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请大家看我的乐府诗杨柳枝宫词版六首。第三首跟王昌龄春宫曲的手法和风调如出一辙，全篇不言失宠不言潦倒，但失宠潦倒之意尽在其中，可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而且绝无怨恨悲哀之形，尽得温柔敦厚之旨。可见温柔敦厚，不仅是最高的政治标准，也是最高的艺术标准。所以啊，媲美古人，即便是媲美古人中的顶尖水准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望尘莫及的事情。其他几首也各有长处，六首基本上都是八九十分的水准，集体出场亮相更是互相配合相得益彰艺术效果倍增，压倒了白居易最多七十分的后宫词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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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枝十二首

　　民歌版六首
　　十里送客宴长亭，渡口依依终须行。柔柯不恨攀折苦，只恨生性太多情。

　　堤上道边望无穷，萍踪处处总相逢。休要孜孜虑归宿，此刻随缘伴春风。

　　白絮飘扬卷均匀，绿浪翻飞戏凡尘。恣纵孰能到秋暮？韶华易逝趁三春。

　　春景若去岂可留？春装儿女散闲愁。扶肩并立凉荫下，双双遥指木兰舟。

　　杨花落尽何方寻？子规啼叫正春深。惯见人间分手事，且自婆娑莫伤心。

　　良辰美梦寄寒烟，荣秀凋零有谁怜？冰雪将至仍未已，芳绪收拾待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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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词版六首
　　缕缕垂丝挽翠旗，皇皇鸾驾载琼姬。郎星入值披金紫，旦夕幽幽叹别离。

　　月池对对卧鸳鸯，肆意香绵舞画堂。红叶曾闻浮御水，黄梧空盼羡王昌。

　　旧时宫样点乌膏，荒苑孤身弄碧绦。偶遇司衣忙借问，殿前几日赐新袍？

　　徒候羊车插竹枝，天家好恶久凝思。吾君永葆苍松貌，一任霜欺弱柳姿。

　　青条墙外又偷窥，场内骅骝互逐追。但恃妖妍期嬖幸，却因俊健弃娥眉。

      残绒和露湿帘栊，慵理晨妆倦妇功。圣主惜才兼尚德，从今勿再饰娇容。